假如沒有多佛城堡,多佛也許只是無名小城。就在這個地方,英國人在自己的歷史上留下了20世紀最臨危不懼的證明:即使是在不列顛之戰的生死關頭,他們不僅有丘吉爾首相的堅定誓言,拉姆齊將軍的平靜微笑,還有《笨拙》的俏皮漫畫和維拉·琳的溫柔歌聲。
多佛城堡:聆聽海風和歷史的聲音
□王爾山
維拉·琳是誰,我不知道,這是2月22日之前的事。這天我坐了一個半小時的汽車從倫敦來到多佛,在有著兩千年歷史的扼守連接歐洲大陸與英國的海上通道的多佛城堡轉了一天,就沒能轉出她的歌聲,或者說是歷史的聲音:
青鳥將會回到多佛的白色峭壁,明天,你等著瞧吧
愛與笑聲將會回到多佛的白色峭壁,還有和平
歌曲的名字叫《多佛的白色峭壁》,按照英國歷史遺產組織發行的名為《難忘的戰時歌曲》的內頁介紹,這首歌貼切體現了英國人民誓要扭轉二戰逆境的“溫柔的決心”;唱歌的人名叫維拉·琳,二戰期間的英國“軍中甜心”,戰后因其鼓舞士氣的突出貢獻而獲冊封女爵士。這盤錄音帶還收錄了她的另一首名曲,《我們必將重逢》。
據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最柔軟的角落,再堅定的人也不能例外。這個名叫維拉·琳的女子的溫柔歌聲一定是打動了堅定的英國人民心中最柔軟的角落,所以這首歌會跟首相溫斯頓·丘吉爾的堅定誓言“我們決不投降”一樣,成為英國戰時最激動人心的作品之一。
亨利八世的簡陋行宮
我是在戰時秘密地道里迎面撞見丘吉爾的名言的。這得從頭說起。多佛城堡位于多佛海峽的白色峭壁之巔,遠方迷霧后面就是歐洲大陸。這道刀削斧劈一般筆直的白色峭壁屬于石灰巖構造,很軟,白色,感覺就跟粉筆的質地差不多,所以稱為白色峭壁。多佛城堡原來只是一個天然小山包,公元1世紀,羅馬人初次從多佛登陸仍是蠻荒之地的英國,打算把這里變成一座港口,于是建了3座燈塔為來往船只導航,如今多佛城堡里那座不成樣子,看上去怪里怪氣的圓柱形建筑殘骸就是3座燈塔當中惟一經歷兩千年風霜洗禮而幸存的例外,成為羅馬人統治下的英國的最后證據之一。
又過了差不多1000年,英國人的祖先薩克遜人在公元1000年左右登陸多佛,在燈塔旁邊添了一座設計優美的小教堂。12世紀七八十年代,英格蘭國王亨利二世的軍事工程師莫里斯決定重建這個小山包,整體規劃包括外圍的防御城墻和里面供居住和儲藏物資用的主樓,使其成為中世紀西歐首座堅固堡壘,主要預備王室萬一落難,也好有一個可以堅持抵抗一段時間的去處。因為城堡雄偉壯麗,而且地處海峽前沿,風景優美,偶爾也會接待王室成員來訪度假。從那時起直到1945年二戰結束,多佛城堡基本上一直擔當軍事用途。
今天,城堡的主樓安排了“亨利八世來訪”的主題展覽。原來,1539年3月16日,亨利八世從倫敦威斯敏斯特出發,經羅切斯特、斯廷伯恩一路東行,在坎特伯雷南下,最后抵達多佛,在這里呆了兩個晚上。為了“恭迎圣駕”,城堡內外一度陷入恐慌,而這一切以一種輕松幽默的方式得到體現:每個房間不僅配有文字說明,還有廣播設備播放模擬的情景對話,幫助大家想象當時人們怎樣臨急抱佛腳,加蓋房子,室內也要重新裝修,總之就是要在很短時間內把主樓變成一座行宮。
其實“行宮”二字也抬舉這個地方了,出于一切以防守為主的原因,確保即便城墻陷落也能退守主樓繼續抵抗,主樓內部嚴重采光不足,使人疑心王室貴族要么神經比較堅強,要么那時還沒有“幽閉恐懼癥”這回事,至于其他基本設施,主要是受當時技術條件局限,再怎么差勁后人也沒資格指手畫腳。比如廁所門外有一張配了漫畫的海報,說的是中世紀的排水設備令人不敢恭維,廁所通常都有難聞的氣味。這一問題還是無論貴賤一視同仁的,即便貴為國王,亨利八世也曾因為受不了廁所的強烈氣味,不得不從一座王宮挪到另一座王宮,說不定這也是國王陛下愿意長途跋涉前往多佛小住一陣的原因之一———有趣的是,為了營造一種完全身臨其境的感受,城堡管理當局不知用了什么辦法,使游客確實能從那個陰暗角落的廁所聞到廁所應該有的臭味,掉頭就跑(別誤會,這里說的是城堡里面屬于歷史文物的廁所,不是給游客設計的廁所,現代化的廁所是沒有臭味的)。
扭轉戰局的戰時秘密地道
然后就是戰時秘密地道。多佛城堡要買票,成人票每張7.5英鎊,售票員會同時發給一張地圖,建議大家先沿著城堡外圍通道一直繞到朝海一邊的戰時秘密地道,因為那里有一個配備導游的參觀項目,持續大約半小時,每次限定20人左右,免費,但要排隊輪候。按照指示來到展覽館,接待處掛了一張很大的時間表,說明每個團的出發時間和導游的名字,我是11點10分到的,只有11點50分的第七團還有位置,馬上報名,領到一個小牌子,上面寫著“第七團”,導游是一個叫尼克的年輕人。
11點50分,展覽館廣播通知第七團在接待處集合,尼克首先解釋不得拍照錄像的禁令,說是基于“保密”原因,然而我卻不免疑心究竟這里還有什么秘密可保,畢竟戰爭已經結束很久了,就連官方介紹冊也說多佛城堡的軍事用途持續到1945年為止。
地道其實早在古代就開始修建了,為的是堅守此地的人們不必冒著敵人的攻擊而順利來往于主樓和城墻之間。1939年,隨著戰爭陰云籠罩歐洲大陸,英國人未雨綢繆,想起作為英國西南門戶的戰略要塞,開始維修和擴建地道,使其變成總長超過6公里的迷宮一般的大型綜合性軍事設施,包括指揮部、電話交換機、雷達站、宿舍、醫院,還有廚房和劇場!
現在,每個房間都在播放模擬的情景對話,歷史的聲音從我們進入地道那一刻就圍繞耳邊。令人難忘的場景很多,比如醫院的手術臺仍然保留著白色被單半掀開的模樣,下面的白色床單留著鮮紅的血跡,旁邊的小鋁盆里是一塊彈片,醫生和助手的對話,傷員的呻吟,藥水的氣味,以及突然遭遇轟炸而斷電導致的黑暗,一切都很像那么一回事(所以接待處的說明已經警告這個參觀項目不適合任何受到刺激可能引發心臟問題的游客);電話交換機的設備據說是當時最先進的,一般維修人員根本應付不了,制造公司不得不專門派駐工程師,隨時待命,確保通訊暢通無阻,導游尼克強調這一型號的設備至今仍在一些地區使用,由此證明其技術多么具有前瞻性;轉到廚房,聞到香噴噴的食物氣味,餐廳的桌上擺著一盆一盆栩栩如生的土豆燉牛肉模型,很好吃的樣子,以至于游客差一點就要對當時以堅定意志忍受潮濕寒冷環境留守此地的人們產生嫉妒了。
走過皇家空軍宿舍,來到一個小小的作戰室,具體什么功能忘了,因為聽講的時候無意中看見身邊墻上是一張復制放大的《新聞記事報》,兩行大字抓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我們將不惜一切代價捍衛我們的島國,我們將在海灘作戰,我們將在登陸點、田野、街道和山區作戰。我們決不投降。
———丘吉爾先生下面才是頭條新聞,標題為“338000人獲救”。報紙的出版日期是1940年6月5日,前一天英國政府下達結束“發動機行動”的命令,“敦刻爾克”從此成為奇跡的代名詞。
實際上英國的跨海救援行動早就進入籌備階段,只是法國和比利時兩國的政治局勢變幻莫測,一會兒宣布抗戰到底,一會兒又說可能跟德國簽訂停火協議,等于繳械投降,使英國感到難以捉摸,不得不一再推遲實施時間。此外英國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情況究竟多么惡劣,比如一直舍不得動用海軍的驅逐艦,認為“它們太寶貴,不能拿去冒險”。然而到了5月26日傍晚,沒有退路的英國下了決心,命令海軍中將伯特蘭·拉姆齊救出大約45000名英國遠征軍士兵,這個任務是如此艱巨,拉姆齊和他設在這個戰時秘密地道的小小參謀部不得不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船只投入行動,最后征集了來自軍方和民間的大大小小超過600艘船只,包括“太寶貴”的驅逐艦,在付出了6000多人的生命和200多艘船只之后,創造了“敦克爾克奇跡”。
338000人。也是這場戰爭,也是這個數量級,另一個數字來自南京大屠殺。
歷史的聲音
接下來在劇院播放紀錄片《敦刻爾克史詩》,只有4分鐘,解說員說,當時誰也沒想到,4年后,1944年6月6日,拉姆齊出任盟軍海軍主帥,指揮諾曼底登陸計劃,從英國反攻歐洲大陸。當然,解說員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后來在展覽館樓上的“敦刻爾克展覽”看見拉姆齊站在秘密地道上面某個陽臺的大幅照片,就想,他的內心真像他的微笑那樣平靜嗎,他有沒有把握營救成功,直至反敗為勝,有沒有想過如果失敗會有什么結果?
紀錄片結束時是獲救士兵搭上火車進入英國內地,紛紛從車窗探出身子,向站臺上的攝影師使勁揮手,鏡頭定格在好幾張歡欣雀躍的年輕的笑臉。
他們當初大約就是聽著前一位“軍中甜心”格蕾西·菲爾茲的歌曲踏上遠征歐洲大陸的歷程,那時戰爭剛剛開始,英國出兵援助法國,以為勝券在握,戰爭很快就會結束,沒想到最后自己變成主戰場,不得不孤軍奮戰。歌曲的名字叫做《揮手告別祝我好運吧》,就像那些笑臉一樣歡欣雀躍。難得他們經歷空前的大潰敗之后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仍然可以保存同樣的笑臉。
或者說是意志更加堅定的笑臉。隨著英國突然卷入戰爭,多佛作為前沿陣地一夜成名,遭到德軍狂轟濫炸。這里展出的英國《笨拙》雜志發表的一幅漫畫就以多佛為主題,畫的是兩位衣著整齊的戴著禮帽的英國紳士在火車站等車,突然一枚炸彈從他們頭頂呼嘯而過,沒抽煙斗的那位紳士低頭看看表,說:“哦,這是7.55口徑炸彈———來晚了,跟平常一樣。”
他們真是臨危不懼。難怪,即使是在最困難的時候,他們不僅有丘吉爾的堅定誓言,拉姆齊的平靜微笑,還有《笨拙》的俏皮漫畫和維拉·琳的溫柔歌聲。
1942年,也是夏天,艾森豪威爾作為美國將軍來到英國,還沒熟悉倫敦的戰時交通狀況就讓司機帶他和他的副手去了一趟多佛,就是站在這里的白色峭壁之上,默默眺望遠方迷霧后面的法國,眺望歐洲大陸,若有所思。他在想什么,是在為兩年后或有朝一日的任何時候再作一次決戰而進行“觀察”嗎?
———白色峭壁依然面臨連接英國和歐洲大陸的海上通道,多佛城堡依然迎風屹立,清冷海風吹過的早晨,這里依然可以聽見歷史的聲音。